谈论《西厢记》,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它是古典戏曲中最有成就的剧目之一,同时也是明清两代被禁毁最多的剧目之一。频繁被禁的理由是它“诲淫”,且为“淫词艳曲”之首。《西厢记》为何这样让人神经紧张?与《牡丹亭》一样,《西厢记》原著除了宣扬对自由爱情的追求让人“心旌动摇”外,的确有很多情色内容的表达。至于历代舞台演出中演员如何将这些内容发挥表现,更是很难说了。我们现代人观看京剧《红娘》和越剧《西厢记》的演出,断然不会承认它“淫亵之极”,是因为现代舞台已经过充分整理的缘故。这种整理一方面维护了观众的道德水平,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与最初的张生、莺莺、老夫人、红娘和王实甫之间的距离变得遥远了许多。
令人有些意外并且感到欣喜的是,中法合作的话剧《西厢记》缩短了这种距离,一定程度上还原了《西厢记》的原貌。之所以说“一定程度”,是因为演出中有些处理还有语焉不详的模糊之处。张生就是如此。
王实甫笔下的张生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一般认为,他才华横溢,书剑飘零,身上“书生气”和“浪子气”兼具。所谓“浪子气”,是比较文雅的说法,说得严重一些就是“衙内气”——礼部尚书的公子也是衙内。当他得知崔家欲在寺庙中作道场,自己便要备钱五千,带一分斋,这是出于孝心吗?明显不是。因为长老同意后,他又赶紧追问:“那小姐明日来么?”和尚说一定会来。张生说:“这五千钱使得有些下落者!”原来追荐父母是借口,花钱的目的是为了见小姐。至于他急忙与长老商量求宿寺中以期接近莺莺时那番对话更是令人瞠目了:
(末云)小生有一句话,敢道么?(洁云)便道不妨。(末唱)【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勾搭迷惑)你个老洁郎?(洁云)俺出家人那有此事?(末云)既不沙(既不是),却怎睃趁(看来)著你头上放毫光,打扮的特来晃(特别有光彩)。(洁云)先生是何言语!……
我们很难设想一个心境淳朴的青年会在与意中人见面之初,自己正充满爱情向往时就拿她与一个和尚开这样过分的玩笑。更加直接的表现是,一见到如“垂柳晚风前”的莺莺,他脱口而出三个字——“我死也!”并且自称“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意思是“口水也流下来了”——很有点像刚见到林冲娘子的高衙内。
张生的形象并非“温文敦厚”的传统书生可以简单概括,他因此而显得另类特别。从他那段对红娘一股脑儿念出的“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流畅表白中,从他“颠不剌的(美貌的女子)见了万千”的自诩里,可以推测这位尚书公子此前的恋爱生活有过多么丰富的内容。几乎可以确定,他在感情上是一个相当老练的风流浪子。《牡丹亭》里的柳梦梅、《玉簪记》里的潘必正在现实生活中也可能是这样,只不过没有得到如此饱满而鲜活的刻画。
话剧《西厢记》部分地恢复了原著中关于张生风流言行的表述,例如他跳墙而入,径直抱住红娘,被斥骂为“畜生”等(这些在后世的戏曲舞台上是被删节掉的)。不过,话剧演出中的张生有着风流的言行,却无风流的性格作依据,人物因此难免产生了割裂。观众面前的张生既像一个单纯的大男孩,又带着些情场老手的油滑腔调,倒不如通常戏曲演出中品质纯净的张生那样容易让人理解了。
“欲说还休”的原因,或许是节选造成的篇幅局限,或许是中外合作的客观障碍,或许是对于人物的把握不够完整。话剧《西厢记》里,中国式的含蓄节制与法国式的浪漫开放有些奇怪地融合在一起。其实中国人未必一直都很节制,生活在七百年前的那位中国剧作家似乎就比今天的人们要大胆。而在元代,戏曲舞台上的书生们是有可能像《生活大爆炸》里那几个年青的知识分子一样有趣的。(文:刘庆 编辑: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