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邀去爱尔兰艺术节演出京剧《朱丽小姐》,要在伦敦转机,伦敦两所大学得知后请我们先去那儿,让他们先睹为快。到伦敦适逢奥运前夕,机场、车站、街上,奥运热气扑面而来;坐了一个多小时车,一踏进艾塞克斯大学的东15演艺学院,感觉顿时清凉下来。这个英国最大的演艺学院有五六百学生,主校区却是个18世纪的贵族庄园,别墅旁是大片的鲜花和绿荫。那剧场更老,跟莎士比亚同龄,原是地主的谷仓,被演艺学院挪过来做了剧场,硬木梁柱上的纹路铭刻着岁月悠悠。演员们兴奋地叫起来,朱丽家的庄园原来是这样的!
排戏时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找个庄园体验一下生活,虽说这个原籍瑞典的现代经典已被改成了中国故事,但国内去哪找庄园?从土改到“文革”,一次次运动早把它们毁了;近年来勉力恢复的极少几个,如上海朱家角的“课植园”,成了日开夜关的博物馆,已没了住家的人气。而英国保存完好的庄园还有很多。巧的是到爱尔兰后,东道主请我们最好的一顿饭也是在一个前贵族庄园——现在成了海边的别墅宾馆暨饭店里,大厅里还挂着19世纪中叶女主人雍容华贵的大幅油画像,演员们又说,这就是朱丽的老妈!
想到了这些年中国各地十分兴旺的“农家乐”,都是地处乡下的饭店,但感觉完全不同。“农家乐”这名字就有点农村人讨好城里人的“童趣”,是为了吸引舒适惯了的城里人偶尔“下去”体验一下乡村生活——只能偶尔一去,因为周边的卫生、文化环境差得太多。但在英国和爱尔兰,庄园的地位不但不比城里的房子低,还要高上一大截。有钱有身份的人不喜欢老住在水泥玻璃的城市丛林里,一定在乡村有房子;一般的小康之家只有小别墅,贵族之家就会有大得多的庄园。得奖无数(包括2012年上海电视节特别金奖)的英国电视剧《唐顿庄园》里描述的就是这样的庄园。
在英国,乡下绝不只是逃避喧嚣的休假地,也不仅是更为舒适的居所,更是传承文化的载体。表面上英国的文化中心是伦敦等大城市,主要靠热闹的演艺业和大众传媒吸引眼球;真正出哲人和思想的地方,还是沉潜于乡间镇上的牛津和剑桥那样的名牌大学。相比之下,中国的大学全都集中于城市,越有名越在大都市扎堆,一反历史上书院的传统,以致“走向现代”一百多年来,中国农村的精英文化和人才几乎全被抽空。而最早工业化的英国绝没有因为城市发展就瞧不起乡镇文化,就看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吧,工厂烟囱赶走了田园牧歌——人家在为青山绿水的式微而伤感!事实上他们对乡村环境文化的保护从未间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些庄园和学校让精英们在乡间扎住了根,他们常会去城里办事、娱乐,但多半不会拔根而去。
中国历史上也有乡绅的庄园和儒者的书院,那也曾是传承中华文明的主要场所;科举挑出的精英进城做官,也不会摒弃乡下的家园,他们时常回家修桥铺路,还要延师兴学。但自我们开始追赶现代,就只盯着外国大城市,视农村为落后;农村包围城市取得政权后,城乡之隔反而固化起来,只用极少的高考和招工把农村精英单向地选进城里;近几十年来,城乡间的流动多了,但方向依然单一,农村精英的流失更加彻底,只留下了老人和儿童。在城市化的大潮中,我们真的要舍弃农村吗?
英国的庄园让我想到,我们以前的庄园虽已消失,为什么不可以建呢?现在城里盖楼见缝插针都已饱和,何不去乡镇建些庄园?不是招徕游客的“农家乐”,而是宜居的有品位的庄园,可以是企业家的住宅兼企业的艺术之家,也可以是公共文化设施,更可以是庄园式的大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过好几个文化人主持的乡村教育实验,六七十年代则有过几十个“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那都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不是真的大学,然而,前人延续乡镇办学传统的努力值得我们学习。那时候交通、通讯何其困难?现在方便了这么多,重建乡镇文化在技术上不难了,关键是要有不亚于甚至优于城市的整体居住环境,要有英国那样宜人的庄园,让精英乐意留在乡镇。
不过,理念的借鉴绝不是建筑的抄袭,千万不要去山寨一个英国庄园过来!(原载《南方周末》2012年8月23日,作者为人类表演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