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张瑞芳同志贺鹤仙去,噩耗传来,不胜悲痛。长期以来,我因话剧史教学和拍摄电视艺术专题片工作需要,曾多次采访瑞芳先生及其同台演出的艺术同仁,深切感受到张瑞芳先生是我国当代艺术史上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她始终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艺术,不但拍摄了近20部电影,是一位杰出的电影表演艺术家,而且演出过40余部话剧,是中国话剧剧坛上的一颗艺术巨星,为中国的电影、话剧事业均作出了彪炳史册的杰出贡献。
一、投身沸腾的抗日救亡热火
“西安事变”之后,国民党口头上不得不答应抗日,全国的民主空气有所增强。为了团结更多的青年学生,发展抗日民主力量,1937年春假,北平“学联”组织了全市七千名学生在香山广场集中,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由张瑞芳、崖嵬等演出著名救亡广场剧《放下你的鞭子》。国民党当局惊慌失措,急忙调动大批军警在香山四面包围学生,一场剑拔弩张的露天广场演出战斗就这样打响了。
《放下你的鞭子》写“九·一八”事变后——对流浪街头卖艺的父女俩为了生活,支撑着饥饿的身体表演技艺。
张瑞芳扮演卖艺姑娘香姐。崔嵬扮演香姐父亲。戏一开始,卖艺女弯腰、踢腿拉架子……功夫耍完了,张瑞芳先唱“凤阳花鼓”,一些观众带头叫好,接着又唱“九·一八”小调:“高梁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香姐因为饥饿和内心痛苦唱不下去了。观众中有人喝倒采。卖艺老汉忙又让香姐练武术。香姐因气力不支摔倒在地,气得老汉抽出腰里的鞭子抽打香姐,一个青年工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高喊:“放下你的鞭子!”戏进入了高潮。
张瑞芳和这个戏的演员们亲眼见过许多东北流亡同学无家可归,受尽了苦难。她觉得这不是演戏,这是活生生的观实,她越演越动情,眼泪情不自禁地唰唰不停地流,许多观众也流着眼泪看。当青年夺下老汉的鞭子,把卖艺老汉推倒在地后,崔嵬躺在地下也真哭起来。当张瑞芳大段叙述父女苦难时,忘了词,眼泪唏里哗啦说不出半个字,她跑到躺在地上的崔嵬身边大叫爸爸,感情始终没有中断。戏的末尾,青年弄清卖艺姑娘与老汉是父女关系,向他们讲了团结抗日的道理后,转而对观众说:“请大家帮一帮他们父女的忙吧!”话还未说完,周围的同学就纷纷把钱往场内丢,一下子满地都是铜钱,还有银元和钞票。大家帮着收捡起来,最后把崔嵬那个装化妆用品的广东藤箧塞得满满的,他们把钱全交给了学联。
1938年秋,张瑞芳来到了大后方戏剧运动的中心重庆,开始了她长达八年的大后方演剧生涯。这年10月,她参加了著名抗战话剧《全民总动员》的排演工作。
为了排好这出场面浩大、情节错综的大型话剧,剧本定稿后,中共以周恩来为首的南方局指示文艺界地下党负责人阳翰笙主持,并动员了许多有声誉的团体近百人参加了这一演出。应云卫任执行导演。曹禺扮演一位开明资本家,赵丹主演抗日志士邓疯子,张瑞芳演一个从沦陷的故乡流亡到武汉的难民芳姑。群众演员由国立剧校校长余上沅率领表演班同学担任,余上沅自己则扮演一个剧场看门人。出人意料的是,国民党最高文化官员张道藩也被动员出来扮演剧中的孙将军。他为演好这一角色,还特地做了全套马裤呢将军服和高筒靴、黑斗篷。演出时,他每天来到后台等待化妆师辛汉文为他化妆。这些都充分体现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力量,反映了抗战初期全国上下同仇敌忾抗日救亡的炽热气氛。
连排时,张瑞芳扮演的小难民芳姑引起了赵丹、魏鹤、施超等老演员们的注意,她颈上挂着一个摆香烟的木盘,怯生生地出场叫着“先生,买包香烟吧!”
芳姑的戏不多,但却需要张瑞芳付出很大的激情。大家发现这个女孩子戏虽不多,但演得十分认真、纯朴、真挚。在她退场的时候,她不象一般演员那样自顾自的背台词,或同别人聊天,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别人的表演。看到赵丹、魏鹤龄、舒绣文等同台演员的精彩表演,张瑞芳暗暗地反复揣摩自己扮演的角色。
第二幕,当抗日团体负责人马公超(高占非饰)怀疑芳姑是暗探,反复盘问她时,芳姑放声痛哭,扑在父亲(王为一饰)怀里。苦苦哀求道:“爸爸,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吧!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吧!妈妈!你在哪儿啊!……”
张瑞芳哭得那样地伤心、凄惨,将一个备受离乱之苦的小难民遭受的精神创伤令人心碎地体现了出来。芳姑的戏演完了,舒绣文看见张瑞芳哭着退场。她的心情好象仍然不能平静,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布景后面,独自抽咽了半天。
张瑞芳扮演的小难民戏虽不多,却无一处松懈,感情真挚、赢得不少观众一掬同情之泪。
《全民总动员》的演出,场场满座,四天中加演了三个日场仍不能满足要求。最后一天,因为要买票的观众太多。前台的工作人员设了五道防线,国泰大戏院的院子几乎被潮水一般的观众挤破。
这次演出也使张瑞芳深深感觉到了优秀演员表演的抗战戏剧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二、湘累一曲伴潮声
重庆是令人神往的地方,众多著名作家、艺术家云集在这座山城。在中共南方局领导下,呈现了中国话剧史上空前的盛况。张瑞芳1938年秋到重庆,从此整整待了近八年,开始了她一生演剧活动中光辉灿烂的新时期。
到了重庆不久,张瑞芳便于1938年12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揭开了她人生道路上崭新的一页。从此,她更以先锋队员的姿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自觉地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聪明才智。
党组织考虑到在白色恐怖的复杂形势下,一个经常公开露面的演员的安全,在“皖南事变”之后,让张瑞芳制造不问政治只愿搞艺术的假象,摆脱原有的组织关系,由周恩来找张瑞芳单独在化龙桥《新华日报》社内作了一次谈话,此后她便成为和周恩来单独联系的地下党员。这次谈话,周恩来耐心地倾听张瑞芳详谈她的出身、经历、思想和工作。谈话的末尾,周恩来给张瑞芳指出两点努力方向:一是努力做共产党的好演员;二是要联系群众。张瑞芳说:这使我铭记终身。这件事虽在中共南方局内部也少有人知道。1946年,张瑞芳回到北平,叶剑英在军调处,他不知道张瑞芳是党员,问她:“张小姐,你也敢来我们这里吗?”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发生后,中共南方局通过举办郭沫若50寿辰和创作生活25周年的庆祝活动,用“祝寿”这一独特的斗争方式,借以发动一切进步力量起来冲破当局在政治上、文化上的法西斯统治。
香港等地都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在重庆,戏剧界准备了两台话剧献礼,一为郭沫若写的五幕历史剧《党棣之花》,一为阳翰笙写的六幕历史悲剧《天国春秋》。
《棠棣之花》是在郭沫若在旧作《聂�》的基础上增补改写的,以聂政刺杀韩相侠累为题材,增加了三家分晋的内容,以强调团结御侮、反对分裂的主题,歌颂热爱祖国、自我牺牲的精神。这出戏由中国万岁剧团演出,导演石凌鹤,主要演员舒绣文、周峰、张瑞芳、江村、魏鹤龄、石羽等,演出阵容强大,体现了舞台艺术的完整性。舞台上激荡着舍身取义的凛然正气,洋溢着画境诗情,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张瑞芳扮演的春姑尤为成功。几乎就达到了“我就是春姑”的境地。
春姑是一位纯朴、优美、温柔的女子。张瑞芳并没有离开角色的思想性格和特定情景去设计很多大开大合的动作,而是以充分的自信,准确的自我感觉,按照人物的思想逻辑进入规定情景,真实地生活着。剧中第二幕中春姑有一段无言的戏:从她倾听严仲子和聂政的谈话,开始对后者产生敬佩之心,继之渐起爱慕之意而从隔室走出来向聂政敬酒,直到最后含情脉脉地送他一枝桃花。张瑞芳没有去“表演”人物的情绪,而是通过特定的人物关系,深入剧中的规定情境,有层次地体现出这位少女对聂政既热烈又含蓄的深情,使观众受到真实的感染。观众看到春姑的情感和动作反应似乎都是从心灵中、从形体上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一切是那样地生动和流畅,象是泉水在溪流中缓缓流淌一样。它表明,张瑞芳对角色的真挚体验,不是更多地运用理智,而大半是在直觉的范围内发生的。
张瑞芳所追求的表演上的生活化,不是“自然主义”。她对春姑的塑造既自然,真实,但又很讲究形体的美感和内在的韵律。《棠棣之花》是一出诗化的历史剧。张瑞芳扮演的春姑,从思想感情,到形体、台词,歌唱,也都使人感受到那种同整个作品的风格相协调的古朴美。她在剧中唱的那首著名的“湘累”,显得清新、典雅、抒情,有着浓重的民族风味。此剧上演后,这首“湘累”曾风行一时。所以郭沫若在《赠张瑞芳》这首诗中,赞扬了张瑞芳的歌声有艺术韵味之美:“回忆嘉陵江畔路,湘累一曲伴潮声。”
三、人是婵娟倍有情
在郭沫若的另一部历史剧经典《屈原》,张瑞芳在剧中成功地扮演了屈原的女弟子婵娟。对这一人物的体验,她从剧作家朗读剧本的时候便开始了。
《屈原》是郭老先到八路军办事处念给周恩来听的,后来又在天官府郭老家中,念给大家听。张瑞芳亲耳聆听了剧作家激情澎湃的朗诵。郭老操着他四川味的普通话,投入到每一个人物当中朗诵给大家听。忽而仰天大笑,忽而悲愤倾泻而出。他的感情在燃烧。当朗诵到婵娟喝下南后杀害屈原的毒酒而死去时,郭老激动得不能自己的喊出:“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经发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远永远光明的使者呀!”这时盈眶已久的泪水从张瑞芳的双目中滚滚而出,婵娟的形象顿时在张瑞芳脑海中活生生地立了起来。张瑞芳在扮演时,形象地抓住人物总的方面,感情随着台词倾泻而出。那时她已忘掉了自己,和人物融为一身,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长期的演剧实践的锤炼,张瑞芳已经具备了把握人物个性并通过表演手段加以准确体现的能力。婵娟一角的扮演中,又一次显示了她这方面的才华。春姑和婵娟,这两个人物有许多相似之处:年龄相仿,都富有正义感,最后也都死得很壮烈,很容易演得雷同化。但张瑞芳苦心琢磨,能够细致地掌握住她们同中有异的性格和气质特征,揭示出“这一个”人物的独特个性来。张瑞芳创造的春姑,是一位优柔中略带刚烈的少女;而婵娟,却是一位坚贞不屈为了追求真理而一往无前的坚毅女性。春姑抒情味浓,婵娟则有书卷气并有较深的政论色彩。张瑞芳在婵娟身上倾注了强烈的激情,把这位屈原钟爱的弟子对她老师火一般的热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塑造的婵娟面向光明、顽强追求,从一个侧面象征了屈原的精神,使屈原精神的内容和形式统一起来。
《屈原》由中华剧艺社演出,特请著名导演陈鲤庭执导,配备了强大的阵容,由金山饰屈原,白杨饰南后,孙坚白(石羽)饰宋玉,顾而已饰楚怀玉,施超饰靳尚……,公演之后轰动山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剧中的“雷电颂”响起了激昂的战斗号角,山城上下,嘉陵江两岸,不断发出“爆炸了吧!爆炸了吧……”的怒吼声。张瑞芳塑造的婵娟在广大观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评论界指出:“在戏的比重上较轻,而居于最有辉煌成就的诸角之一是张瑞芳扮演的婵娟。郭沫若对她的表演,也十分欣赏,欣然赠诗一首:
“凭空降谪一婵娟,笑貌声容栩栩传。
赢得万千儿女泪,如君合在月中眠。”
春姑和婵娟,是张瑞芳1941年冬——1942年春,在重庆剧苑中开出的两朵鲜艳的花。
四、感谢“法西斯导演”
抗战后期,在重庆的话剧舞台上,让张瑞芳感到荣幸的是,她不仅排演了郭沫若的两部历史剧力作,而且在另一位戏剧大师曹禺的剧作《北京人》、《家》扮演了主角,并且受到了一位“法西斯导演”的教益。
1941年秋,曹禺的新作《北京人》在四川江安问世,他迅即派人送到重庆,请他的挚友中央青年剧社社长张骏祥导演。张骏祥和曹禺商量后,决定如下演员阵容;张瑞芳饰女主角愫方,江村饰文清,耿震饰江泰,沈将饰曾皓,赵蕴如饰思懿,吕恩饰瑞贞,方�德饰曾霆,……演员大部分都是剧专的毕业生。
排演第一天:张瑞芳就感觉到张骏祥这位初次接触的新导演不同寻常。他一声令下,舞台监督将小锣敲—一下.然后他一个一个点名。点完名,他宣布几条纪律:从开排起,效果、剧务每次都要跟着.全体演员不论这场戏有没有你.均需到场。
第一次排练,剧作者曹禺也在场。
“今天趁着家宝在,我们将最后一个场面,愫芳捶腿先排一下。”张骏祥对大家说。
扮演愫芳的张瑞芳上场了。过去她演的大都是一些年轻姑娘,比较接近她的角色;这次要她扮演的却是一个早就该结婚、但被她姨夫控制在身边做奴仆最后才冲出罗网的老姑娘。这是她从未扮演过的角色,因此,她老觉得这个人物不附体。刚一走步,就被张骏祥叫停了。
“停一下,停下。瑞芳,你走得快了些。你要记住这个人物的基调,就是一个字:慢。你要慢慢地走,慢慢地动,慢慢地说,慢慢地看。你把刚才的一段再来一遍。”
按着导演的启发,张瑞芳逐渐找到了愫方这个人物的形体节奏。本来她老感到心里不踏实,动作也不对,做着做着,她觉得似乎抓庄了这个人物的节奏。她看江村扮演的文清,不是一下子就转向对方,而是想着要看他,然后才慢慢地抬起眼来。
“好!这样就对了,这才是此时此刻愫方的感情和性格准确的外部表现。”张骏祥高兴地夸奖道。曹禺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张骏祥和张瑞芳送曹禺出门时,曹禺对张瑞芳说:
“瑞芳,我还想给你写一个戏.让你扮个新娘子。从结婚那天演起.一直演到死。我设想,她死的时候.下着鹅毛大雪,让人们感到很纯洁。”
“剧名想出来了没有?”张瑞芳急切地问。
“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曹禺诡秘地笑了笑。
10月24日,《北京人》由中央青年剧社在重庆抗建堂正式首演。大厅里观众已爆满,剧场外的场地上还拥挤着不少买不到票的观众。
戏临近尾声了。愫方决定与瑞贞一起奔向洒满阳光的地方。临走之前,她向瑞贞倾吐自己做人的道理,张瑞芳将这一段近似独白的台词说得那样哀婉、动听,双眼充溢着泪水,又由于对知心人倾吐出久郁心头的忧愁而在脸上呈现出真诚的微笑。观众从人物纯真的情怀中,感受到了一位在旧的封建制度行将崩溃时既苦闷,彷徨,又对未来的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大家闺秀的复杂的精神世界。
演出在重庆文艺界、戏剧界和广大观众中引起了高度的重视,获得了广泛的好评。许多人认为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演出。
周恩来接连几次看《北京人》,赞扬它是“优秀的作品”。
排《北京人》,也使一些人深感张骏祥排戏在艺术上要求极其严格,演员们背后开玩笑,给张骏祥偷偷起了一个“雅号”:“法西斯导演”。张骏祥给张瑞芳排戏,张瑞芳也有点儿怕他的严格,但她又喜欢他的严格,因为可以从中学到东西。后来她回忆说:“《北京人》这次演出对我的演剧生活来说,也是重要的一页,从中学到的东西一直贯穿到我以后的创作之中。”
五、创造了票房的最高记录
1942年,经过盛夏三个月的笔耕,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揭露封建势力腐朽,控诉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大家庭罪恶的四幕话剧《家》终于诞生。许多剧团听到这一消息,都向作者要求首演权。曹禺不堪其烦?就委托一个代理人专门和剧团办交涉。他对这位代理人说:“哪个团演这个戏都可以,但是有一条,瑞珏这个角色非要由瑞芳来演不可。”
曹禺觉得他笔下的瑞珏这个角色难度相当大,让剧校毕业的演员来演很难胜任。张瑞芳则是又喜又忧。高兴的是。曹禺如此信任她,让她挑主角的担子。担心的是,怕自己演不好这个角色。尤其是剧中第一幕洞房之夜,有那么长的大段独自,怎么处理才能让观众坐得住,而且看得兴趣盎然呢,她很快感到自己能在章泯导演下排戏,是一种幸福。她早就听说章泯是一个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著名艺术家,戏剧老前辈熊佛西的高足。他排戏格调很高,从不追求庸俗的表面效果,注意体现剧本深刻的内涵。张瑞芳排戏时发现,章泯导戏不爱说话。如果你演对了,他就笑咪咪地看着;如果演的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也不吭声,只是扭过头不看了。这对演员来说,真是最大的痛苦。章泯从不长篇大论地同演员谈理论,而是让你感觉到他是一面最好的镜子,他的表情是鉴别你演技优劣的试金石。他从不具体教你如何说如何做,甚至不作一丁点提示。这就使张瑞芳有时感到困难很大。洞房之夜,长长的独白,觉新和瑞珏两个人各自在舞台两端说话。瑞珏有时候站起来,有时候还要走几步。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说话,这成了考验演员的难题。这使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
一天,张瑞芳到张骏祥那儿去请教,正好曹禺也在,她高兴极了,就将这个难题提了出来。
“你先把你怎么演的,演给我们看一看。”曹禺建议说。
于是,张瑞芳端来一张方凳,将洞房独白这一段从头至尾演了一遍。
演完之后,曹禺说:“这一景几段独白,你要念得象说话,不要象背书,否则就不自然。”
“我老觉得头抬不起来,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张骏祥想了一想。说:“你是否换一个道具,不用凳子,用椅子怎么样?需要起来的时候可以扶一下椅背,有点依靠。”
于是,张瑞芳又换了一把椅子,按张骏祥的意见做了,果然慢慢地能站起来了。张瑞芳高兴得笑了起来:“太谢谢你了,张先生。这样觉得舒服多了。也自然多了。”
“瑞芳!这几段独白,你还要再仔细地磨一磨。”曹禺说。
“是的,万先生。我还要再琢磨琢磨。我演这个戏感觉特别舒服,台词没有废词,连标点符号也经过推敲,很有嚼头。”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排练,《家》终于在重庆首演了。
剧场里安静极了.似乎池座里空无一人。七百多个观众都注视着台上一对新娘夫妇灵魂的倾诉。舞台上的洞房窗明几净,湖边风光旖旎。夜半,湖边忽然传来了春天降临前杜鹃的欢叫声。男女主人公渐渐接近了,杜鹃非常清脆的声音,跃动着生命的活泼。张瑞芳扮演的瑞珏看见了觉新的全貌,惊喜地说:
“妈。真的,您没有骗我,他是个好人!”
台下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不一会,又从床底下接二连三地爬出三个淘气的孩子。顿时,全场观众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幕演下来之后,张瑞芳说了大段的台词,感到腹中饥饿,看见桌上预备好的面条,她对舞台监督司徒慧敏说:“我想吃一碗排骨面。”
“现在就吃?”司徒慧敏吃了一惊,“马上就有你的戏呢!”
“不要紧,来得及。”张瑞芳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将面条扒拉下去,就贴墙沿着天幕,从台底下钻过去。因为心急,半路还绊了一跤。她爬起来,忙赶到幕的另一侧,一上场刚好接上第二幕的戏。
司徒慧敏一见张瑞芳上场了,这才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看怀表,半分钟也没有拖,他宽慰地笑了。
《家》的演出轰动了山城。售票时,观众排成了一字长龙,人们争先恐后,前拥后挤,售票处的小房子都被蜂拥而来的的观众挤歪了。
此剧的演出连满三个月,创造了重庆舞台演出的最高记录。
六、和大师同台演出
让张瑞芳终生难忘的是,1943年春,她还同她敬爱的剧作家曹禺同台演出,一起扮演剧中的男女主角。
一天,张骏祥喜冲冲地对张瑞芳说:“瑞芳,这次我们再合作一次吧!我导《安魂曲》。你演女主角莫扎特的爱人夏洛霞。”
“谁演莫扎特?”
“曹禺,这是他自告奋勇提出的。”
“曹禺,他演莫扎特!这太好了!”张瑞芳兴奋得叫了起来。她早就听说。曹禺在南开中学时就被誉为南开“演剧五虎”之一。上次,与他同演《全民总动员》就领略了他的舞台风采.这次同他一起扮演主角,太幸福了。
首演开始了。莫扎特一幕一幕的人生遭遇让观众们感叹不已。戏剧终了,光采照人,正在事业巅峰的红歌星夏洛霞穿着雪白耀眼的华丽长裙走出剧院,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她旧日的情人。此时此刻的莫扎特,为女友的成功由衷地感到喜悦,又为爱情的可望而不可及感到深深的落寞与悲哀。他虽然衣衫破旧,重病缠身,但是他庄严地、极富自我牺牲精神地祝贺了夏洛霞的成功,在悲哀而又清丽流畅的音乐旋律中,永远地告别了自己的所爱。
演出结束,池座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张瑞芳一边卸妆一边对曹禺说:“万先生,您演得真好,我全被您带进戏里去了。”
“瑞芳,你演得十分投入得体。你把夏洛霞的美演得让人倾倒。没想你是那样美,一出场,我的头都昏了。”
走在路上,一群戏迷情不自禁地围住了张瑞芳:
“张小姐,你演得太美了,真是震撼灵魂。”
“万先生才演得好呐,演出了大音乐家的精神气质。”
“万先生演得好,你也演得好,你们俩位真是珠联璧合。”
一位观众忽然提出了一个让张瑞芳感到意外的问题:
“张小姐,你台上穿的华丽长裙,雪白耀眼,是什么料子做的?”
“剧团现在这么穷,哪还买得起好衣料,我看是仿制品,大概是白被单加银纸做的吧?”另一位观众猜测说。
“哪里,比那个强多了,是一袭白蚊帐改制的。”张瑞芳笑答。
《安魂曲》的演出。又一次轰动了山城。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看了演出之后,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夜赶回,敲钟集合全体学生谈自己的感受。第二天率领学生徒步一百多里,坐在剧场楼座的石头台阶上观看。谢幕的时候,张瑞芳听到楼上两边台阶上发出的最热烈的掌声,又一次感动得落下泪来。
演《安魂曲》是张瑞芳第二次与曹禺同台演出。这次演出张瑞芳感触尤深。她感到曹禺虽然偶而登台,在角色处理的深度上,在表现艺术家的气质上。体现出他深厚的文化修养。张瑞芳找到了自己的差距,也找到了自己进一步努力提高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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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以后,根据党的工作需要,张瑞芳将主要精力从事电影表演,但她对舞台艺术仍十分钟情,先后演出过《保尔柯察金》、《红色宣传员》、《苍海还珠》等多部话剧。1956年张瑞芳一方面参加电影《家》的拍摄,一面参加上影电影演员剧团话剧《家》的演出。此剧由赵丹导演,张瑞芳仍主演瑞珏。演出轰动浦江,让无数观众入迷。
一次演出结束,一位十四五岁的小话剧迷看完《家》,如醉如痴。领导上台向演员致谢,他也糊里糊涂地跟着领导上台,一一和赵丹、张瑞芳握手祝贺。张瑞芳一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兴高采烈地同她握手,她正感到奇怪之时,导演赵丹向她挤了挤眼,她顿时明白,两人一起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位小戏迷成为千千万万仰慕张瑞芳艺术的粉丝中典型的一位。
今年六月,影坛、剧坛巨星殒落,举国同悲。张瑞芳作为人的生命已经消逝了,但她所创造的一系列炽热感人的银幕、舞台艺术形象,将永远活在亿万观众的心头,她那激情的火焰,也将永远燃烧在世人的心头,激励我们为祖国的文化建设、为中华民族伟大的复兴,作出新的贡献!
(本文作者为中国曹禺研究学会副会长,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