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20日,中国国家话剧院与上海戏剧学院、上海大剧院艺术中心、黄浦文旅集团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在教学实践、艺术创作与交流等多领域开展深度合作、融合。
“高校是剧院的人才智库,院团就是创新实践表达的前沿阵地。中国国家话剧院在积极储备人才的同时,也寻求更广泛、更优秀的文化合作平台。”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说。她还毫无保留地与上海同行分享国家话剧院的最新计划——数字智能演艺中心,令人震撼的设计犹如科幻电影,令与会者拍案叫绝。
从上海回到北京,一下飞机,田沁鑫便赶往《大宅门》十周年复排现场,给新演员提调整建议,强调保持导演郭宝昌最初的风格样式。5月下旬,田沁鑫执导的《北京法源寺》又将亮相国家大剧院,这意味着她要继续办公室、排练厅、剧场三班倒的日子。
从戏剧导演到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的外套从灰黑色变成柔和的亮色,说话依旧轻言细语。她正为国家话剧院谋划“科技+艺术”的未来:“任何有抱负的艺术家都愿意面对强悍的观众。我们带着一种诚惶诚恐的态度,与观众深入探讨剧场中同时也是生活中的真理。”
让观众在剧场看到半电影化的舞台呈现
去年秋天,田沁鑫新作《直播开国大典》在上海首演。
该剧延续田沁鑫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型情景史诗《伟大征程》中提出的“即时拍摄、瞬时剪辑、实时投屏”创新设想。舞台上,演员随时转变为被拍摄的对象,他们的脸被投影到舞台大屏上,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演员面部微表情。
这一创新,只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改革的小小折射——田沁鑫领导下的国家话剧院正致力于完善话剧艺术“线上演播”方式的探索,在保持线下舞台演出的同时,向国际一流的数字化制播方式探索和转变,从传统线下演出模式向“线下演出+线上演播”结构性升级转变,从传统舞台技术布局向“5G+4K/8K+XR”战略格局转变。而正在建设中的中国国家话剧院数字智能演艺中心,将成为这一转变的标志性产物。
上观新闻:坐落在长安街上的中国国家话剧院数字智能演艺中心,由热电厂改建而来,从舞台、观众席到不计其数的影像拍摄机位,在国内外都是独一无二的。它的设计源头是什么?
田沁鑫:2017年,我与上海戏剧学院合作话剧《狂飙》青春版。当时,多媒体戏剧走到了瓶颈,需要打开思路。大家在讨论,5G除了提高网速,对于舞台技术有没有变革?上海开放的气质给了我灵感,我希望在话剧舞台上能看到科技和艺术相结合。
《狂飙》用了4台有线、4台无线信号传输器。我们实时拍摄、实时剪辑舞台画面,把演员表情投影到可进行多重组合的六宫格屏幕上。在没有信号转播车的情况下,《狂飙》通过技术模拟,达到犹如电影镜头实时切换的效果。观众在剧场看到半电影化的舞台戏剧呈现。很多年轻观众二刷、三刷《狂飙》,剧中科技和艺术结合的影像呈现成为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应该说,没有那时的技术实验,就没有现在的数字智能演艺中心的设计思路。
上观新闻:《狂飙》中的影像技术,如何在《伟大征程》《直播开国大典》中进一步发扬光大?
田沁鑫:我们的剧组精心设计每一个镜头,不是流于表面的采访式拍摄,影像团队包括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生。得益于之前的经验,20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大型文艺演出《伟大征程》在国家体育场做了更多尝试,首次在超大屏幕展现即时拍摄技术。我们和中国移动咪咕团队合作,共有200多人参与演出和技术实验。
“即时拍摄、瞬时剪辑、实时投屏”需要攻克技术难关,尤其是延时问题。体育比赛、大型晚会直播都是拍摄、剪辑后,再投影回到现场大屏,会有稍许延迟。在《伟大征程》中,我们建设5G基站,摄像师背着5G设备包工作,经过长时间现场测试,在国家级文艺活动中有了一些突破,取得了实时的电影化视觉效果。今后,国话在数字智能演艺方面还会加强技术探索。
上观新闻:您为什么对技术那么感兴趣?
田沁鑫:我父亲同事中有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科研仪器就是玩具。上学后,我也爱看科幻小说,十四五岁时最喜欢看叶永烈的书,对宇宙飞船、外星人等很感兴趣。
现在国话正在努力建设数字智能演艺中心,我钻研数字智能内容也是愿意不辞辛劳的。感谢上海戏剧学院让我们尝试8台机器即时拍摄,感谢文化和旅游部领导和晚会导演组让我们在《伟大征程》引入5G可观看大屏互动,才有了做国话数字剧场的设想。当初为数字拍摄舞台剧找厂房,我的想法很简单——加点机位,改造后就能演出和拍摄。剧场设计图出来后,大家觉得很震撼。
中国式现代化需要高科技。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行于足下的艰难探索。我们的尝试如果成功,观众在互联网文艺方面将体会到更多的幸福感、获得感。
线上、线下演出并不是互相竞争关系
剧场如何顺应数字经济发展大潮,构建线上线下融合、演出演播并举的创新发展生态?今年3月,田沁鑫在全国两会上郑重提交了“数字文艺作品规范化建设”提案。
2022年国庆期间,田沁鑫执导的文献话剧《抗战中的文艺》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将装置影像艺术与戏剧艺术结合。11月18日,该剧以19.9元票价进行线上演播,成为CNT(中国国家话剧院现场)试水之作。
收费是检验线上演播能不能生存下来的关键途径。田沁鑫说:“有看者配合演者,才有剧场艺术的存在。我所做的不过是用新鲜的讲故事的方法来表达一些扎实的内容。”
从线下到线上,田沁鑫的剧场更大了。
上观新闻:《抗战中的文艺》汇集李光洁、田雨、陈建斌、辛柏青、孙红雷、廖凡、段奕宏、佟大为、宋佳、万茜、吴谨言、关晓彤、罗一舟、李兰迪等演员,首次实现中国舞台剧在互联网12个平台同期线上演播,首播当日点击量破千万。您怎么看这个成绩?
田沁鑫:《抗战中的文艺》注重思想性、艺术性和文化感。演员们饰演波澜壮阔大时代中的知名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基调昂扬,又非常稳重,我觉得很好看。两位编剧是两位知识分子,看了好多书,才有了《抗战中的文艺》。
我现在“做现场”的意识很强烈,《抗战中的文艺》创作时就已经考虑到线上观众,考虑如何通过技术让更多人更好地观赏。作为国话新品牌、新业态,CNT实现多屏协同影视化拍摄,观众在互联网上观看,也有看到现场的感觉。
上观新闻:您说过,线上与线下的演艺活动不是互相竞争的关系,而是互补关系。
田沁鑫:看过线上演出,很有可能产生追现场的冲动。比如,观众喜欢某位演员,看了他的线上演播,也会去线下互动。就像一个你喜欢的大球星来了中国,你不去看?这不太可能。
线上现场票价低,有利于更多人提升审美,对于美育教育也是一件好事。山里的孩子能通过互联网看到戏剧,分镜头技术也可以满足观众多方位观看需求。过去,拍摄机位基本固定,现在机位不会停在某个演员脸上拍半天。多机位、多角度,能拍出大片感,还可以裁剪画面做竖屏影像,用于抖音等短视频,也很精彩。
上观新闻:您做影像内容的心得是什么?
田沁鑫:我看片子得出的经验:不能有重复镜头。比如两台机器拍一场对话,机位要不断移动,换机位切换画面。
有很多观众喜欢看《典籍里的中国》。我们用环幕投屏、实时跟踪等技术创造多维立体的空间环境,将古人书里的“云散日朗,人意山光”“挂石投崖,悬藤倒柯”等壮丽景象重现眼前,让观众身临其境。
上观新闻:目前CNT收益如何?
田沁鑫:我们刚刚起步尝试,与中国联通一起完成聚焦通信兵战斗生活的话剧《铁流东进》,单场收获70万元线上票房成绩。今年,CNT计划推出5部作品,5月份《英雄时代》上线,还有从“青年导演创作扶持计划”12部剧目中选取出来的两部优秀作品《蓟州疑云》和《三生路》,另外还有一些储备项目。
表演要从实际出发,要有“技术储备”
从《生死场》《狂飙》《赵氏孤儿》《红玫瑰与白玫瑰》到《四世同堂》《青蛇》,田沁鑫的话剧中有不少观众喜爱的熟面孔。但同时,她也善于发掘新人。辛柏青进国家话剧院的第一部戏,就是她执导的。
执导《山楂树之恋》时,田沁鑫选中上戏表演系学生韩东君为男主角。“我在实践中培养青年演员,这就是培养戏剧的核心生产力。请明星参演话剧,锦上添花,而青年演员才是真正的核心生产力。”
在上戏时,田沁鑫被学生们问到选材标准,她以韩东君举例:“是不是真诚、是不是诚恳很重要。排戏时,我发现他很用功,接受能力强,有什么说什么,沟通方式很现代。”
田沁鑫给学生们划了一道入行标准:“健康、漂亮、透明度高,接受能力强。沟通不要太有障碍。用功,热爱戏剧,热爱表演。”她还说:“一毕业,你就不是青涩的学生了,而是演员。没有人会再把你当作学生,没有人会同情你。毕业了,就要展现出表演能力。”
上观新闻:国家话剧院与上戏、中戏、北电都有密切合作,什么样的新人能进您的剧组?
田沁鑫:表演从实际出发,然后要有表演技术储备。现在不怎么提“技术”二字,仿佛它成了个贬义词。其实,像中国这样一个认功夫的国家,传统文化就是以技术打底的,书法、戏曲、杂技、民乐都要有功夫。
演员必须要有表演技术储备,就像一个人如果连字都写不对,怎么能够写文章呢?表演专业教育要重视技术,首先是演员的声音、台词、形体、表演。新演员要好使、好用,不是学了一个表面就够了,真到塑造角色时,不能束手无策,没有手段。
上观新闻:您提到过“表演真实”,“表演真实”是什么样的真实?
田沁鑫:表演得符合真实的生活。
我曾经和辛柏青聊表演。他提到,演员要了解角色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能瞬间找到与环境吻合的角色身份感和认同感。有的演员不会想到这个问题,背完词就演,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年轻人做现实题材的戏剧,得从实际出发,不要瞎演,脱离故事背景。
如果要提更高的表演要求,我希望演员避免向各种流派倾斜的熟悉手段,避免理性审视角色,避免自我陶醉、自我卖帅。
上观新闻:您和辛柏青有过很多合作,他是2001年版《狂飙》中田汉的扮演者。
田沁鑫:我看了《人世间》,辛柏青很好。辛柏青年轻时候就好,现在越来越成熟。他的成功离不开长时间的勤奋刻苦钻研、扎实演戏。最近,我们很想在国话给青年演员开大师课,让剧院自己的优秀演员分享创作体会。
上观新闻:现在的新人演员竞争激烈,他们可能在剧组找各种机会,没有时间精进技术。
田沁鑫:年轻人想出名不是坏事,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寻找机会固然重要,缺乏对技术的训练和对艺术的尊重,机会来了也不行。
执导《生死场》时,我29岁。《生死场》拿了文华大奖、文华导演奖和编剧奖、国家舞台精品工程奖,我收到了全国30多家剧团的导戏邀约。但我没有急着去排戏,我想扎实地排我自己能做的剧,不能急于求成。就像我们做《故事里的中国》,有流量明星表现不尽如人意,最后就被换掉了。
上观新闻:在“科技+艺术”智能数字剧场,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还有镜头跟踪表情,是不是对演技又提出了新要求?
田沁鑫:科技和艺术结合,需要中国戏剧变革,演员也要跟上时代的脚步。电影表演要求自然一些,电视剧要夸张一些,戏剧表演更夸张一些。这种新类型的表演,需要60%电影表演加40%戏剧表演,这种表演艺术还要不断探索。
通过艺术表现东方内核与民族气质
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田沁鑫在深圳广告公司打工一年,才感觉到戏剧对她的重要性。1996年底,田沁鑫回到北京,1997年首次独立执导话剧《断腕》。时任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赵有亮看完后大为赞叹,招收田沁鑫入院。
23年后,中央实验话剧院已成为中国国家话剧院,田沁鑫继赵有亮、周志强、周予援后,成为国家话剧院新任院长。
2020年8月院长就职仪式上,田沁鑫说:“今天,我站在全新的事业起点,思考的将不只是个人的艺术创作风格,而是剧院整体的艺术生产和对未来的发展规划。首先就是要有公心,从剧院着眼,为剧院着想;其次要保持初心,保持对话剧艺术的热爱,带领剧院推出更多反映时代呼声、展现人民奋斗、振奋民族精神的优秀舞台作品。”
上观新闻:当院长近三年来,您如何平衡艺术创作与行政工作?
田沁鑫:作为艺术创作者,我是勤奋刻苦的。但现在,我是国家话剧院院长,担负了更大的责任。比起自己的作品,我更看重国家话剧院要创作什么样的戏。
做行政工作,同样需要勤奋刻苦的精神。我睡觉时间比以前更少了,现在都是凌晨两三点离开剧院,忙的时候,睡两三个小时就要起床,继续工作。剧院对我来说,第一重要。
上观新闻:这几年国话有哪些青年人的创作值得推荐?
田沁鑫:刚刚也提到了,“90后”导演查文浩创作了一部小说改编的话剧《铁流东进》,首演5场,开票即售罄。青年导演白皓天的《英雄时代》,讲述公安干警优秀感人事迹,也非常不错。
2022年,国家话剧院推出“青年导演创作扶持计划”,旨在将古典文学进行“现代化转译”。我们从12部青年导演剧目中选取出两部优秀作品《蓟州疑云》和《三生路》,经过进一步打磨提高,成为大剧场剧目,并作为线上演播的剧目在互联网平台推出,用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形式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
上观新闻:您对这一代艺术创作者有什么期待吗?
田沁鑫:我觉得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中国的表演学派、导演学派,与世界上的戏剧大国交流。当你有能力来很好地讲述中国人自己的故事时,东西方的艺术家才能平等地交流。我们不能总像一个孩子,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人的眼神。
文化需要沟通,但不必追随。每个国家都有能力来表现自己的文化和艺术气质。怎样通过艺术表现东方内核与民族气质,这是艺术家应该认真考虑和实践的。
上观新闻:对青年人来说,有哪些创作陷阱需要警惕?
田沁鑫:其实,大家对于中国戏剧现状还是有一些担忧:好看的大剧有,但是还不够。全国各地剧场越来越多,内容创作必须要跟上。
说一千道一万,内容为王,表演也不要落后。现在,大家应该多放精力在内容建设上,一些流于表面和空洞的戏,观众不会买单。
上观新闻:您导演过萧红、张爱玲、老舍、李碧华、李敖等现当代名家作品,将经典名著“重新编码”“转译”,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北京法源寺》又将演出了,您之后还会做类似具有传统气质的作品吗?
田沁鑫:当一个好院长,得出人出戏,为剧院优秀人才提供更多展示平台。作为国家话剧院,还要通过作品展现国家形象。我自己的作品,可能做得不会那么多。当然,如果机会合适,我希望还是做有品质的作品。我自己也在不断学习、追求进步,创作不限于某个类别,只要能让我有创作冲动。
田沁鑫
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国家一级导演。
代表作有话剧《生死场》《狂飙》《赵氏孤儿》《四世同堂》《青蛇》《北京法源寺》《聆听弘一》《直播开国大典》《抗战中的文艺》,歌剧《长征》《扶贫路上》,音乐剧《电影之歌》《阿尔兹记忆的爱情》,昆曲《1699桃花扇》,大型文化类节目《故事里的中国》《典籍里的中国》,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艺演出《奋斗吧!中华儿女》、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型情景史诗《伟大征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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